「住定作觀」與「出定作觀」

(依據在高雄正信佛青會的答問筆錄、修訂而成,20200509修訂)

「住定作觀」還是「出定作觀」?這是一個既古老,又常被拿來出來討論的問題。我們嘗試從三個層面來談。

第一、從字義與文法上來看。

「依於定」可以有兩種解讀。第一是依於「禪」(jhānena),或依於「定」(samādhinā),或依於思慮(upanijjhānena,此義通於禪/靜慮義jhāyati)等。這個「依」字是來自名詞的工具格(instrumental,梵文或巴利文八個格之一),就是依於什麼,如依於禪、依於定、依於靜慮等。

另一個是依止、所依(nissaya),如二十四緣中「依止緣」(nissaya-paccaya)的那個「依止」。如《俱舍論》:

【梵文本】samādhau tasya śrutamayīṃ prajñāṃ niśritya cintāmayī jāyate cintāmayīṃ niśritya bhāvanāmayī jāyate |

【真諦譯】此人依聞慧生思慧。依思慧生修慧。

【玄奘譯】行者如是住戒勤修。依聞所成慧起思所成慧。依思所成慧起修所成慧。

這「依」有承先而啟後的用意,如依定而修觀,《瑜伽師地論》說:

【梵文本】yo lābhī bhavati navākārāyāṃcittasthitau navamasyākārasya yad uta samāhitatāyāḥ[/]sa ca taṃ pariniṣpannaṃ samādhiṃ niśritya adhiprajñaṃ dharmavipaśyanāyāṃ prayujyate /

【玄奘譯】若有獲得九相心住中第九相心住,謂三摩呬多,彼用如是圓滿三摩地為所依止,於法觀中修增上慧。

這是說:那位獲得九相心住中的第九相心,就在那等引位中(samāhita三摩呬多)的禪修者,依於那圓滿的定(samādhiṃ三摩地)而於法觀(vipaśyanā毗婆舍那)中修增上慧。這是依定而修觀的文證。

「依止」(梵niśraya,巴nissaya),就像大樹依止於大地,彩畫依止於白紙、白布一樣,依止前者目的是為了生起後者。也像出家人的依止,出家須做依止法,依止某阿闍梨而住學習三年、五年乃至更久。所以,「依止」也可能被解讀為「住」。這是字義與文法上的第一個角度。

第二、我們從經文的差異來談。

巴利藏經《長部》來看。根據統計,在長部裡如《沙門果經》等,大約有10部經有提到:

當那心是這樣入定的、遍淨的……到達不動時,他使心取出而轉向於智見。

這裡的「抽取出、使轉向」(abhinīharati abhininnāmeti,就是從原來修習奢摩他(定)的所緣中「全面地取出」,然後「使轉向」於毗婆舍那智(vipassanāñāṇa)或其他智,如天眼、天耳等通智。大家有興趣也可參考拙著《一路走來》(下)〈佛教的禪修〉(p187)。

「出定」的文證,在巴利佛教經典中是有的。不過,除了《長部》這些經典之外,其它的經典,「出定」這個文句是被省略掉的。所以,主張出定作觀的就會站在《長部》的角度,對於某些經沒提到的,只是省略,不表示沒有。

有的重經學派者,也同樣從這一角度認為:有些經典是可以支持定中觀名色的,並不需要做這「出定」的動作,而《長部經》中多出來的「抽取出、使轉向」文字,可能是後人補增或是受到注釋的影響。所以,支持「住定作觀」的也會找到支持自己角度的經文。這個是經文本身就有的差異。

第三、從什麼是「定」與什麼是「觀」來談。

如果只用漢譯的文字來解讀,可能會比較無力。

在巴利佛教不認為完全沒有定,而且那個「觀」(vipassanā)一定鎖定在「無常、苦、無我」三相,如前面提到「依於思慮」(upanijjhānena,通於靜慮義jhāyati)。如果不能轉起「無常、苦、無我」的觀,比如說剛開始學習觀名色、觀緣起,嚴格來說,這時候還不能叫做觀(vipassanā)。在巴利佛教的vipassanā,一定是指能夠看見生滅法的「無常、苦、無我」才叫vipassanā,如七清淨中的「行道智見清淨」。從「壞隨觀智」開始。當然,也可以寬鬆一點,從「生滅隨觀智」開始。「生滅隨觀智」成就以後,從「行道智見清淨」的「壞隨觀智」,一直到「行捨智」,或者說一直到「隨順智」。

當我們說「出定作觀」時,是出什麼定?這要清楚。如果是真正的觀(vipassanā),它一定有剎那定(khaṇikasamādhi)。沒有剎那定也不成觀(vipassanā)。所以,如果從這角度來看,巴利佛教是可以支持「定中作觀」的。離開了剎那定,散心不能成觀,也不能相續。

不過「剎那定」也有強弱之分。比如說一個人是從第四禪出來而轉向於vipassanā,他的剎那定就有類似第四禪的餘勢威力。但是,如果他不是住在第四禪,而是初禪出來轉vipassanā,那個止的力、奢摩他的力,只有初禪的威力。這一點必須要清楚,兩者是有差別的。

為什麼叫「剎那定」(khaṇikasamādhi)?因為所見的真實法是不斷在生滅,它不是以一般概念為所緣。比如說修遍禪,或說禪相,用到的都是一種概念或影相。在說一切有部裡叫做「勝解作意」。在巴利佛教很少用這個詞。在巴利佛教中,「勝解」是一個心所,如我們所認知的一種確認、肯定、信解、認可,很有確信的意思。有部會用「勝解作意」,而paññatti我們翻譯成「施設」,或者「概念」。也有人翻譯成「假想」,不過,假想比較會想到另外一個定義去。

修觀時的定,叫剎那定,是因為vipassanā是以真實的四大、感受、心念等做為所緣,就是我們的身心現象。因為這些真實現象無時無刻在生滅,所觀也在剎那生滅,所以叫「剎那定」。

另外我們要分別清楚,在談「觀」時,不會是「不淨觀」、「假想觀」、「慈心觀」,因為這些用的是概念所緣。在漢傳佛教,這個「觀」字會用的很廣。但是,vipassanā在巴利佛教,只用在名色的真實法上,不通於施設。施設就是鳩摩羅什常翻譯的「假」——波羅聶提。波羅聶提就是梵文prajñapti,巴利是paññatti。

般若這一體系,跟巴利佛教都屬於是重空的學派。它一定要先抽離掉這個「施設」(其實南北上座部阿毗達磨、般若、唯識都一樣)。唯識的「唯識」這個字也是,Vijñāpti我們翻譯成唯識,也是唯表,如身表、語表的「表」,是一種施設。你所看見、所認知的東西都是你的施設。唯識在這面方講得很精彩。我們認知的世界都從我們自己的概念去認知的,對不對?我們所謂的客觀不過是採集多幾個人的共同看法。這個看法我們叫做共識。其實,共識也會有時空上的差異,推陳出新,這一世紀認定的真理可能到了下一世紀就被推翻淘汰了。共識不一定是「真相」,至多只是多數一般人(凡夫)的共通看法而已。

總結來說,「住定作觀」,這個定,在巴利佛教的注疏裡不會說「住」在色界禪或無色界禪「定」中「作觀」。它說「出定」,嚴謹來說是指出了止修習的概念法所緣,轉向於觀修習的真實法所緣。剛從初禪乃至第四禪等出來的,定力還可維繫,留有餘勢,只是所緣已從概念換成了真實。安止定的所緣是概念法,概念法本身是施設的,不生不滅的,不是無常性的。無常性的所緣有改變、波動,住不了在安止定中。

出定之後轉向於生滅法。到了壞隨觀智以後,觀智的定也會慢慢變更強而有力。為什麼呢?因為這「壞」,在注釋書是指體悟「空」的開始。「壞隨觀智」很重要,禪修者在這地方先產生「勝解空」,對空有通達體悟。由於在「生滅智」階段,生滅是有波動的,對定力的提升不強,但是到了見到壞滅時,破除常、我等後,因為壞滅相、空相的穩定性就有利於毗婆舍那(觀)定的提升與開展。

筆錄:智勇 / 校訂:美國寂靜禪舍